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干校杂记(之一)

名家随笔
1998-10-24 来源:生活时报 王春瑜 我有话说

1971年秋,我被押往黄海之滨江苏大丰县的上海师大(按:当时张春桥强行将华东师大、上海师院、上海体院等五所高校合并,组建成上海师大,与今日的上海师大,概念有别)五七干校去劳动改造。这里的“押”字,是货真价实的:1970年冬,我因参与反对张春桥活动被“四人帮”控制的“上海市公检法军管会”宣布戴上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的帽子,交群众监督改造。因此,我从未享受过“五七战士”的殊荣。事实上,到干校的第二天,一大早,我就被勒令在全连战士面前示众,宣布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劳动,不准乱说乱动。于是我只好“形影相吊”。不过,孤独也给我提供了更多冷眼旁观的机会,而一般来说,许多事往往是旁观者清的。弹指间,27年过去了。今年清明时节,我去盐城扫墓。大丰县政协闻讯,特地派车接我去该县作客。我冒着氵蒙氵蒙细雨,重游干校的旧址。在当年去干校的必经之地四叉河小镇,我徘徊良久,不忍离去。多少往事涌上心头……

“国际饭店”的“四大名菜”

就说这四叉河小镇吧,今日也不算繁华,有几家砖瓦房的店铺、一二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,如此而已。可是,20多年前,这里的房子,多数是茅屋。有一家饭店,是用海边随处可见的芦苇杆糊泥巴搭起来的,只能说聊蔽风雨。卖的食品也寥寥无几,不过是面条、馄饨、猪头肉、凉粉之类。星期天,五七战士们无处消遣,便步行数里,去小镇闲逛,到这家饭店吃饭。饭店里的卫生条件很差,厨师根本不讲卫生。拌凉粉时,一边拌,一边用积满污垢的长指甲挖耳杂,然后将大姆指与小姆指的指甲轻轻一弹,耳屎掉进凉粉,他根本不管,照拌不误。于是便有了一道“名菜”:“耳尿拌凉粉”。更有甚者,此君在切猪头肉时,忽然脚指头痒了,立刻用手指狠搔一番,然后又马上拿刀,继续切肉,这便是“脚癣猪头肉”这道大菜的由来。有位女服务员,也不文明。她头发长,头皮屑又多,一边煮馄饨,一边搔头皮,头皮屑掉进锅里,她像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一样,“面不改色心不跳”,镇定自若,你说这是“头皮屑煮馄饨”,她才无所谓呢!冬天,素来风大的海边,寒风凛冽,滴水成冰,芦苇篷小店内的寒冷,可想而知。说来也是可怜,下面条的师傅,清水鼻涕不断滴下,有人曾亲眼目睹有几滴千真万确地滴进面锅里,从此“鼻涕面条”的故事便不径而走。不知是哪一位天才的五七战士,把这家饭店美其名曰四叉河镇的“国际饭店”(按:上海有家著名大饭店叫“国际饭店”),并戏称“脚癣猪头肉”、“耳尿拌凉粉”等是该店的“四大名菜”,我很庆幸自己根本没有上小镇闲逛的自由,因而也就没有品尝这些“名菜”的口福。至今每一思之,辄忍俊不禁。专制令人冷嘲,也令人无聊。当时不少知识分子心灵空虚,将才华浪掷于戏谑,于此可见一斑。笑定思痛,实在也是一种悲哀。

无奈的笑话

有人群的地方,就有笑话,五七干校也不例外。著名作家、编辑家、学者施蛰存教授,是老五七干校成员———1957年,被打成右派分子,此时已年逾古稀,因耳背,戴着助听器,也被赶下来劳动。可是,老人又能劳动什么呢?干校头头便让他保管工具。老人倒闲不住,学着磨镰刀。可有人不以为然。我就听到一位老左鼻子里哼了一声,轻蔑地说:“第三种人、老右派正磨刀霍霍呢!”这真是从何说起!有二位老教师被派去放牛。一位并不知道牛是什么草都吃的,割了不少盐蒿喂它。可牛根本不感兴趣。这位老先生急了,絮絮叨叨,反复做它的思想工作,如吃草何等重要,不吃草有什么危害性之类,俨然是老爷子哄小孙子吃饭。良久,也许是牛觉得此类哼哼教导,毫无意义,便拔腿而去,二位老先生一看急了,竟急忙去拖牛尾巴,意在坚请它用饭,岂料牛哪里领这份情,索性撒腿狂奔起来,二位老夫子,立马被甩个仰八叉。其实,“敲锣卖糖,各有各行”。让二位老先生干他们的本行,在课堂上执教鞭育人,岂能闹这样的笑话?强迫教授去育牛,难免闹出风、马、牛。

有一事,也让人啼笑皆非。某日下午,一位小头头令我配合某五七战士,将我们连养的一头母猪,赶到另一个连所在地的打谷场上,去与在那里恭候的、特地从邻村农民那儿借来的一头公猪交配,准备繁殖小猪。打谷场上已围了不少人,想一睹平生第一回看公猪、母猪做爱的风采。这头公猪大概属于俄国约克夏之流,个子高大,神情骄横,颇有几分狂妄样子。但一看到我们连的母猪,似乎立刻改变态度,变得分外温柔,在母猪的屁股上闻来嗅去。“恋爱”的时间甚短,根本不足道也;此公猪在这里的乡间小有名气,是猪圈里的情场老手,故很熟练地与母猪实现“同居之爱”。不过,做爱时毫无“温柔敦厚”可言,双目紧闭,哼哼不停,而且口吐白沫。在食堂烧饭的一位数学系的戴眼镜的女教师,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,公猪刚“了却好事”,她便立刻从食堂里端来一面盆稀饭,放在公猪面前,连声说:“呀呀,沙度了!沙度了!(上海话谐音,劳累之意)”人们不禁一阵哄笑。晚上睡觉时,我还听到有人打趣说:“她在家中一定是对丈夫体贴入微的好妻子!”于是又引起一阵哄笑。不能不说,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对农村生活是不了解的,到了乡下,行事与实际往往形成大的反差,构成笑柄。然而,他们的职业毕竟不是农民,诸如此类的笑话,实在也是那个荒谬年代里无奈的产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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